轻掩门扇,翡翠眼眸的魔移目帘外,雨雪渐稀,风吹散一天浓云,间隙中泻下的清冷月光,冰白剔透。
忆及他将前后一切事宜向螣邪郎和盘托出,往昔邪肆狂放的青年嘴角剧烈的颤抖与克制,死死咬了牙,一口一口将半盏腥甜灌进嘴里,痉挛,咽下。
那些话,那时候,对于那个人,直是一道催命符。
耳听厢房之中,传来盘碗倾覆之声,侍女的慌乱低呼,与螣邪骤然拔高的语声。
“……吞佛童子——你、你好……!”
似是呓语,声音凄厉,继而呛咳不断,撕心裂肺——他性子本极为激烈,自挂帅领兵,才不得不刻意压制,遇上吞佛冷漠坚忍的脾性,一切种种,如今俱化作鲜血淋漓的刻骨伤痕。
红莲窟失窃一案,如今事实俱在,依照魔界戒律,倘若吞佛童子无法交回全部三件失盗之物,只怕难逃一死,而螣邪正是神迷心伤。邪族皇子素来倜傥不羁、放浪形骸,然而此刻念兹在兹,百转千回的心思,都已在那艳发霜颜的魔身上,情痴情错,相思刻骨,正不知该如何收场?
冷风扑面,犹带湿意,房间之内传来缭乱人声,俄而砰得一响,两扇门给人踢开,赫然正是螣邪郎。
手扶上门框,高热的躯体给门外冷风一激,不住寒颤。
一手掩上血色双眸,心思纷乱。
诉不明,理不清,似是有无数的疑问、无数的话充塞胸臆,非得一句句向他问个明白。
两名侍女荒不迭地赶过,给他披上厚重大氅。而摩呼罗迦却未曾动弹,只是远远的看着,目光微寒。
良久,则悠悠开口。
“世事不如意者,十常居七八,皇子何必如此苦苦执着……”
淡薄、随意的问候,而天魔莫测的神色之中,不期然掺杂了一丝凉薄自嘲之意。
身子略晃了晃,螣邪郎再抬起眼,血也似的眸子之中迸溅的火光,烈烈跃动,令扶持着他的女子不由得一阵颤抖。
挥开使女搀扶的手臂,一撩大氅,染上烈色醉红的脸容之上尽是尖锐的厉色。
“要去哪里?火焰之城的地牢吗?”
淡然相询,翡翠双眸对上红莲瞳子,手上一紧,已给邪族紧紧握了,螣邪略笑了笑,干裂的嘴唇微微抿起。
“先生……红莲窟四守将的尸首,也在自在天吗?”
“……在。”
“带回的刺客尸首呢……”
“一并被吾封存于冰棺之中。”
天魔的眼眸之中,猛然泛起一丝波光,邪族牙齿啮上下唇,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眸忽明忽暗的闪动着。
“皇子信不过吾吗……”
仍旧是极平淡的语气,并没流露喜怒情绪,摩呼罗迦望着螣邪的目光,却似含了某种希冀。
微微摇头,蹙起的双眉显示着邪族内心的决绝,螣邪缓缓言道:
“先生……天魔尊者,请带我前往冰室,我要……”
微狭的双目,原本高昂清朗的声音因发烧而显得嘶哑,此刻更显低沉。
“我要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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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在天底下的冰室,一列摆开六七具巨大石棺,寒气遇见门外涌入的湿气,化作一丝一缕的白雾,缭绕身周,久久不散。
天魔自身功体属水,真元正是冰寒一脉,因此在气候炎热的异度魔界,也可长期以魔气化冰,保持尸体不腐。
开棺验尸,这些尸首早被摩呼罗迦一一检查,新近带回的刺客身体创伤,也已经加以比对,确出一人之手。
原本证据确凿,而吞佛本人又未出言辩解,不容罪名不定,而此刻天魔看着俯身在地的邪族,亦不由得心生钦佩。
一共六具尸首,四名炎魔,两名刺客,邪族身在高烧之中,却依旧蹲在尸身之前,先将手指探入创口,继而一寸一寸肌肤抚摸检查过去,六具尸体过后,也已经熬了三个时辰。
咬唇出血,眼前灯火晃动,光影已是模糊。旁观的魔虽仍是淡然,却亦不由得开口说道:“皇子……摩呼罗迦敢以性命担保,此六人每一个都是死于火焰刀气,而身上并未有其他中毒或受创的迹象!”
略微点了点头,螣邪嘶哑着声音道:
“好……果然如此,如此……请先生为我剖尸一看!”
略略斜了头,锐利眼神紧盯螣邪郎。
“剖尸……好,吾便为皇子依次解剖这些尸首,以解疑惑。”
取了绢帕擦拭帝释天剑锐薄冷锋,于烛炎之上燎烧,这柄闻名三殿的宝物,原来只是长不盈尺的一柄短剑,天魔回手,剑尖刺入死者肌肤,上下游走,不伤血脉脏器,手法极其娴熟。
看到天魔使用帝释天剑解剖尸首,半坐在旁的螣邪目光微闪,摩呼罗迦侧了头微笑言道:“奇怪么?……呵,封印之前,帝释天剑原本就是交在吾手里的兵刃……”
摇了摇头,心想无怪当初魔君一看尸体伤口,立刻想到帝释天剑,螣邪微微摒了气,凑过去察看尸身状况。
冰室之内,灯火摇曳,闪现出一种奇异的丽色。此刻密封的石室之内满是寒气,青石墙壁上也结了一层薄霜。
猛然之间,只听摩呼罗迦轻轻“嗯”了一声,仿佛不胜惊奇,一时之间,停了手中动作,两人俱都沉默无语,气氛竟然显得有些奇诡。
良久,螣邪扶上身边石桌的手掌亦在剧烈颤抖:“怎么?”
天魔长出一口气,温润脸容之上荡漾开冷酷的微笑,直面邪族,微微摇头。
“……呵,经脉凝滞,血行不畅,四名炎魔身死之前,原是被人点穴制住了的……”
点穴之法,体表不留痕迹,因此初时摩呼罗迦并未觉察。此刻天魔手指在尸体之上,一一叙说,然而螣邪只听得几句,脑海之中,各种念头纷沓而来,如潮水狂浪,席卷翻覆。
即已制住四名看守,为何又要辣手杀人?四名看守尸身原不在一处,既要杀人灭口,为何又用火焰刀气这留下明显痕迹的手法?既杀人盗物,那么九峰莲滫……
想到九峰莲滫,心里却猛地一疼,心思一番番回溯过去,嘴里喃喃说道:“案发那日……赦生对我说,师兄旧伤复发,在医官处……”
摩呼罗迦深不可测的眸子动了动。
吞佛被魔君委派了去苦境捕杀佛剑分说,重伤昏绝,自己替他医治,也确有发现来历不明的严重内伤。
“四炎魔的身手,未曾联手……却不可能有机会伤他分毫……嗯!”
一语未毕,忽然顿住,而邪族也未曾出声,危险而诡秘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盘旋缭绕着。
往事如烟,杳不可追,而此刻却像水般波波潮涌,无法扼止。
螣邪立起身,却只感到满目如梦的晕眩。
想他烛火下霜白的峻颜,想他低沉柔润的语声,想他琉璃白的肌肤,白衣上绽开的妖红莲花。
心脏处泛起剧烈的疼,想起他站立在漫天风雪之中,冷酷而寂寞的眼神。
想他薄唇之中,吐露的淡薄语声,满是难以察觉的不甘和嘲讽——雪骨梅心,魔胎黑莲,旧人……旧人……
才记起对那段往事,他之前原是没提过的,只自己追问着他……
[我有否一剑封禅的记忆,你在意吗?]
[为私,或者为公?]
[同僚的关心,吞佛童子多谢了!]
灯火跳跃着模糊不清。
想起他说……炎华殿的红莲已凋谢了,螣邪,汝知道了吗?
不可忍,伸手按上胸口,仿佛历历在目。
……长逐寒月下烽烟,一任碧血洗霜颜。
笑蓬莱,风帘动烛影摇,醉里挑灯听晚箫……
血丝度鬓霜冷眉梢。
如今残荷听雨秋窗,正是长夜孤影诉寂寥。
为何,为何……明明可以相爱……
剧烈痉挛的手指,抓紧了衣襟与大氅,咽不下满喉痛楚梗滞胸口。
眼见螣邪仿如着魔一般,踉跄走出冰室,天魔平淡无波的容颜霎时变得严峻决绝。
轻轻收拾了地上诸般物事,走出地下室,正遇着九祸静静等在门边。
一身焰火红衣的女子转身,却被他一把拉了手掌。
“九君……”
第二殿的君王闻声,缓缓回身,眼波之中,亦是疮痍过后的平静。
“九君……汝是否也觉得,汝座下的幕僚任沉浮,很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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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之上,长风呜咽,鸱鸮啼鸣,夜宿在外的军营之中,很是凄冷。
主帐之中,黑发谋士目光低垂,投射在棋盘之上。
这已是第三局,前者胜负各一,阎魔旱魃看似武人,谁知棋力也甚为可观。
数着一过,任沉浮弃了边角纠缠,专攻中腹,他素日为人谨慎,棋盘之上,却极是潇洒。只是内心暗暗疑惑,不知为何,君上此日专门将他宣来弈棋。
一边案几之上,放着一封加盖第二殿火漆印记的书信,似已拆开,任沉浮却并不知晓,这恰是魔界要旱魃回转发落吞佛童子的。
又下了几手,任沉浮依旧风度从容,而旱魃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急躁。魔界君主忽而一笑,停了手中棋子,低声道:“不下了。”
恰在此时,门帘一掀,门外侍卫低声说道:“魔君——天魔尊者夜夤夜到访……不知何事。”
眉心微微一皱,身边玄裳谋士依然极守礼数地敛衣起身,悄然告退。
手里仍然拈着一枚黑子,旱魃若有所思地轻捻着冷清剔透的琉璃,半晌沉声道:“有请。”
飘然而入,天魔华服缨络,眉眼俊秀,气宇华美,带着一丝与沙场不合的缥缈气息。
落座看茶,摩呼罗迦只是微笑言道:“听说好友萍山对练峨眉一战而胜,尽雪前耻,吾尚未来得及道贺。”
“……仅仅是道贺,何必连夜赶来。”
“趁夜到访,当然不止于此。”
“所为何事?”
“一些陈年旧事。”
天魔闪烁的目光锐利非常,而旱魃不禁稍稍皱起了眉头,看得出,摩呼罗迦并未直入正题,而含糊暧昧的语意,却并非魔君喜爱的谈话方式。
“好友……”
长出一口气,旱魃低声说道:“那些旧事,汝说过再也不想提及。”
“如今情势不同。”
“哦?有何不同?”
“吾时日无多,有些事情,倘若不能向好友一一问个明白,摩呼罗迦虽死不能瞑目。”
语出惊人,旱魃棱角分明的唇微微抽动,骤然凌厉的目光投射在天魔面孔之上。
摩呼罗迦轻笑,旱魃手指按上他的腕子,嘴角猛然抽搐几下。
“好友——你!”
“如你所见……呵,倘若并非如此,汝肯吐露真心吗?而吾聆听了阎魔旱魃的秘密,可还能活着回去吗?”
“好友……”冷硬面容之上忽然浮漾出的苦笑,是从未有过的心绪流露,阎魔旱魃摇头说道:“你要问的旧事,吾未曾相欺,无奈好友坚持不信……而如今又何必出言如此呢?”
“出言如此……?哈,君王的尊严,绝对的威信,难道不是不允许任何私情来玷污的么?”
“……”
沉默,然而并没维持多长时间,摩呼罗迦长出一口气,忽然说道:“吞佛童子的内伤很重……而如今我才相信,原来你真的从未想要取他的性命。”
一语即出,似是毫不相干的杂乱意思,然而王者缓缓起身,背对着昔日同窗挚友,使之无法见到自己眉眼之间的神色变换。
眼望窗外乌云遮月,阎魔旱魃低声说道:“吾也是在取阴阳骨的任务之后,才知道原来当日红莲窟之内吾形迹泄露,暗中交手一掌的人,竟然真的是他。”
“……倘若并非战神,只怕早已丧生你的掌底。”
“吾本意不愿伤人。”
“然则四守将只是被你点穴……”轻轻点头,印证心中所想,天魔向后仰了身,微微闭目,“如此说来,红莲镇魂是被你取走,而刻意以火焰杀人,继而带走帝释天剑和琉璃天珠的人,却是战神?”
“……正是如此……”
“好友,关于此事,本来与我无涉……然而摩呼罗迦只问你一句,你是何时肯定吞佛童子确是决心为你代罪的呢?”
“代罪”二字出口,魔物如山双肩也不由得微微耸动,旱魃悄然回转过身,直视天魔双眼,一字一顿说道:“那是好友告诉我,吞佛童子自愿为螣邪试药的时候。”
摩呼罗迦轻轻点头,而思绪不由得回到数日之前——魔界的境况。
逆风夜行,邪族不管不顾地直向火焰魔城的方位走去,心头凄惶,一阵一阵,袭来的皆是不知所措的痛楚。
镜花水月,假意虚情他不怕……只怕那只魔从头到尾,一切一切的设计,都只为了让他螣邪郎揭破了,再由他亲手把魔自己送到死地去。
想起天魔曾对自己说,吞佛童子自愿以身试毒,若并非早有死念,何致于此呢……
口中胸中,原还留着那魔的腥甜血气。
只不知那段情那份意,那些纠纠缠缠千回百转,在不在他吞佛童子的设计之中?
推了牢房的大门,狱卒惊慌,不敢拦他。他看着桌上摆着刚端出的冷饭汤水,怕是那魔数日以来都滴水未曾沾唇。
哆嗦着为他开了囚室的铁门,狱卒又并不敢即刻离开,只看着螣邪走进去,吞佛童子正负手立于窗前,此刻微微侧过了脸,却看不清苍白面容之上的神色。
从高墙之上那小小窗口透入的月光与寒冷的空气在室内盘旋回绕着,邪与魔,竟然一时都未说话。
烛火,忽明忽暗,螣邪有些模糊的视野之中,似乎也觉得吞佛童子苍冷的面容忽远忽近地缭绕着。
隐隐有一个似模糊似清晰地念头在脑海之中浮现,而邪族却并不愿意去将它拣拾起来。
吞佛童子向他迈了半步,昏暗之中传来铁链相互撞击的叮叮之声。
螣邪郎亦向前迈出一步,而前方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
唇微动,却见那名魔物缓缓举起了一只手……
“螣邪。”
先开口的一方,熟悉的低沉声音令邪族心中一颤。
低头脚下,地下画着两尺见方的棋盘,残棋,他曾经邀约,却最终欠下吞佛的那一局残棋——如今颗颗落下的棋子,尽是血色的印记。
“螣邪……”
对方的声音听来缥缈得不似真实。
“吞佛童子一生之中,未曾做过任何后悔之事,未曾要求过任何人的谅解……”
“因此,倘若吾……呵,算了。”
隐约听到传来这样的话语,黑暗之中重又归于沉寂,负责看守的狱卒搓着双手,正不知如何是好,想要入内一看究竟,却有终归不敢。
片刻之后,耳闻邪族皇子沉声唤他,却是要他取钥匙为吞佛童子打开镣铐,狱卒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跨入牢狱之内,却为眼前所见的景象惊骇,无法言语。
……虽早知战神伤重,而料不到竟然……
螣邪微微转过的眼睛,稀薄的寒色,却是令人不敢抗拒的神色,抖着手解去那幅身体手足颈项上的铁索,碰触到的肢体冰冷,手腕上依稀留着利刃划开的伤口。
不敢说话,亦不敢阻挠,心里只一遍遍闪过一个念头。
战神……沙场之上,何等的威凛傲气,想不到命终之刻,竟是囹圄之中,耗到油尽灯枯。
眼看邪族皇子俯下身抱起魔物的躯体,似是不愿白衣红发逦迤尘土。
高窗之中,月光隐隐透入,外边的海棠已砍去了,云暗天高,远远地望去正可见风眠殿寂寞孤高的身影。
他看着螣邪郎抱着吞佛童子的身子走出这一片昏暗中去,触到门外明晃晃的灯火,邪族身体晃了几晃,终究是无声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