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和野生动物似乎是一对矛盾。
英国伦敦卡姆登镇附近的一条路上。视频来自作者。
这是我2021年五月底在伦敦卡姆登镇拍摄的。当时是下午五点多，正值黄昏，在城市的街道上，一只小赤狐在与乌鸦和我的互动中，显得措手不及。
卡姆登镇是伦敦最著名的旅游景点之一，每年吸引着上百万游客。当地有着独特、古怪的艺术文化气息，是另类音乐（Alternative Music）的发源地，遍布着许多音乐酒吧、剧院和艺术家工作室。卡姆登集市是伦敦非常有名的集市之一，里面集聚上百家美食、零售和古董店，非常受欢迎。
卡姆登镇主路与伦敦卡姆登集市入口。
许多野生动物也选择在热闹的卡姆登镇安家。这里栖息地种类多样，北部有汉普斯特德和海格特公墓两大片城市绿地，以茂密的森林为特征；伦敦最大的暗河，从汉普斯特德流经卡姆登镇南侧，汇入泰晤士河。城市中的河流对城市中的野生动物至关重要，紧挨卡姆登集市的摄政运河连接着城市区域与郊区之间的各种栖息地，是很多野生动物每天活动的走廊。据英国运河河流信托（Canal & River Trust)官网，摄政运河栖息地居住着超过20种野生动物，包括水鼠、苍鹭、翠鸟、蝙蝠、蝾螈等。
摄政运河（上）与运河旁的卡姆登集市（下）。
图片来自作者。
上述物种的栖息地，位于城市中星星点点的自然环境之中，比如草地、湿地、树木。还有一小部分物种，能够更成功地适应城市环境，因此与市民生活的关系更为密切。比如视频中的赤狐和乌鸦，以及松鼠、刺猬、鸽子。
这幅野生动物和人在城市中和谐共生的画面，对之前的我来说，可谓难以想象。对很多人来说，野生动物距离我们很遥远，走出城市才能看到。城市和自然被认为是两个相对的概念，现代城市是人造的，是以人类利益为中心而建造的。在城市规划、设计和建设的过程中，并没有考虑到除人以外的生物的生存需求和空间。
维基百科中，城市野生动物指在城市和郊区环境中或在人类密集区域附近繁衍生息的野生动物。几个世纪以来，由于人类栖息地不断扩大，动物原本的栖息地被一点点侵蚀。很多动物被迫逃离原来的家园，但也有一部分野生动物拥有更强的适应能力，将城市中的公园、花园、街道绿化以及各种角落空间当作栖息地，开始了在城市中的探险，尝试与人共存。
英国城市中的赤狐，来源于科学杂志（Science）
今天我们的主角是赤狐。赤狐算得上英国城市中的老居民，也是最具辨识度的野生动物，最早的记载可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科学聚焦杂志》（Science Focus）的一篇文章提到，狐狸的祖先甚至在42,000年前就已经在进食人类剩余的食物。它们在英国分布很广，几乎所有城市和郊区都有它们的身影。英国环境部门2013年的报告估计，英国的赤狐有大约430,000只，赤狐和人的数量比为1:150。英国现在仍有超过7万只赤狐，且分布比较均匀，每只成年赤狐都有自己的领地，在每个城市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赤狐是喜欢在夜间活动的动物。如果你在傍晚走在安静的城镇街道上，很有可能与它们偶遇。
赤狐数量是有自我管控机制的，人类想要干预也没有那么容易成功。上世纪70年代，英国伦敦政府发起了一次长达数年的狐狸捕杀行动。布罗姆里的一位狐狸管控官一年杀死了300头狐狸，但最后狐狸的总体数量并没有减少。这次捕杀行动最终不了了之。
狐在英国城市中的分布图，每一个点代表观测记录到的一只赤狐，来源于野生动物在线（WildlifeOnline）
狐狸理论上属肉食动物，但实际它们更像杂食动物。在自然环境中生存的赤狐，饮食结构中肉占95%，其余包括昆虫、蠕虫和水果。然而，在适应了城市环境的赤狐的饮食结构中，肉的占比更少，人类的食物占比最大。早在1980年，英国学者通过长达四年收集和研究位于牛津的赤狐粪便，分析了其饮食结构，其中食物垃圾占比37%，蚯蚓占27%，哺乳动物16%，水果9%，鸟类8%，以及少量的昆虫和家畜。狐狸进化出的强大的胃和免疫系统，允许它们可以进食腐烂的食物垃圾而不受伤害。今天，随着这些年城市人口增加和城市面积不断扩大，以及快餐和外卖的普及，食物垃圾在其饮食结构中的占比只会更大。
卡姆登集市中的小吃店，给这个片区的野生动物提供了大量可靠和稳定的食物来源。城市中的赤狐不需要像在自然界中辛苦地寻找食物和捕杀猎物，只需要等待附近的人走开后，悄悄穿过马路钻过栅栏，然后跳上垃圾桶开始翻找，或在街道地面上寻找心仪的食物残渣。
在城市与非城市生态系统中的营养动态理论。来源于论文《城市食物网：捕食者，被捕食者和喂养它们的人类》，2006
相比生活在自然环境的野生动物，城市中生存的野生动物更依赖于人类的资源。人在城市生态系统中的影响力是有别于非城市生态系统的，并且对前者的影响会更加深远。在城市环境中，人能够影响（a）最底层的自然资源，比如水和土壤，并能直接控制（b）植物和其他生态系统中的生产者的种类、数量和位置，形成很明显的自下而上的控制系统。而且，人类可以通过直接喂食，或其他间接性的活动，比如食物垃圾，直接为捕食者提供（c）额外的自然资源。最常见的景象就是居民、打工者和游客在城市中修整过的绿地或水体周围喂养鸟类、松鼠或其他野生动物。
为什么海边、河边或公园里有“禁止投喂”的标识？为什么我们要关注食物垃圾对野生动物的影响？因为人类的干预会改变野生动物原本的健康状态和生存状态。这种行为会影响到整个生态系统，甚至导致一些物种灭绝。
首先讲讲食物垃圾给它们带来的健康问题。现代人类的食物中包含很多高盐高油高热量的食品，这些食物不仅让咱们人类越来越胖，越来越不健康，也对野生动物造成了一样的影响。你以为只有你爱吃汉堡、炸鸡和披萨吗？鸽子也爱！一名学者通过十余年对在伦敦生活的鸽子的研究发现，现在的鸽子对这些高热量的食品有成瘾性，并且其体重已经比20年前增加了20%！体型明显胖了一圈！生活在城市中心和旅游景点周围的鸽子和那些“乡下鸽”的体型之间确实有着不小的差异。除了体重变化，这些食物也给它们增加了患心血管疾病的风险。
最受鸽子欢迎的前三种食物：披萨，炸鸡，奶酪。
除了健康问题，食物垃圾的供给稳定性，会带来更复杂的问题。城市中食物垃圾的数量和分布，很可能影响到一定区域内对野生动物的环境承载量，以及它们对栖息地的选择。城市空间中的自然食物极其有限，几乎无法满足野生动物的需求，很大程度上，它们要依赖人类的食物。所以在有充足人类食物来源的地方，野生动物会在附近聚集和活动，发展壮大。一般情况下，区域内食物密度越小，物种活动范围越大。据英国野生动物在线（Wildlife Online）官网，赤狐的活动范围会从城市中的4公顷增长到沙漠地区的5000公顷。相比在自然环境中，城市中野生动物可食用的食物密度更大，它们的活动范围更小。赤狐在郊区和城区的活动范围不同，明显呈现出逐渐减小的趋势，因为郊区和城区的人口密度不同，产生的食物垃圾数量随之不同。
区域内食物垃圾数量的骤减，也会导致一系列问题。第一，野生动物的活动范围会扩大，因为它们要去更远的地方搜寻食物。如果该物种移动能力较差，或者周围没有可替代的食物，会导致该物种死亡。上世纪70年代，美国黄石公园的垃圾场关门后，公园中熊的死亡率骤增，活动范围较之前扩大了五倍之多。第二，野生动物幸运地找到了可以代替的食物，但这个食物可能是其他生物。这个结果会导致物种间关系的变化，该物种生存阻力突然加大、数量减少，进而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如果新的食物来源是牲畜，那它们可能在距人类栖息地更近的区域安家，增加人类和野生动物接触的机会和风险，加剧人兽冲突以及疾病传播。
移除人类食物可能会对野生动物和生态系统造成的影响的理想模型。来源于论文《食物垃圾对野生动物和人类的影响》，2017。
什么会导致食物垃圾数量突然减少，或者垃圾数量和存放位置的变化？
2020年2月新冠病毒传入英国，人类活动忽然减少，年中开始封国，很多饭店关门，曾经热闹非凡的集市也都大门紧闭。人们开始居家办公，在家中解决吃喝问题。这对人类是一场挑战，对城市中的野生动物无疑也是挑战。城市中垃圾的布局（wastescape）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满地食物残渣的大街、集市，以及饭店前门后门口堆放的垃圾桶都曾是鸽子、赤狐的天堂，现在它们会去哪里继续生存？
一座城市中生存着野生动物，不仅意味着生态环境良好带来的生态、经济价值，同时也带来了社会价值和情绪价值，因为人类从基因中就流露着对自然的热爱。在欧美，很多家庭在自家院子里安装了防盗用摄像头，主人查看这些资料时，却发现意外访客——赤狐，就会开心地把视频分享在网络上。视频中，赤狐趁着夜色悄悄溜进院子荡秋千，在修剪过的草坪上打滚，甚至会和家里的猫咪抢猫粮吃。
在一段视频中，一只赤狐小心翼翼地靠近正在院子里吃饭的猫咪，被发现后低下头向后退了几步，对方慢慢放下警惕后，再悄悄向前走。
YouTube视频截图1
就这样周旋了好几个回合，猫咪看着对方越靠越近，也下不了台，只能假装扑上去吓唬对方两下，但见对方厚着脸皮，没被吓走，也没有攻击性，就扭头进了家门。
YouTube视频截图2
现在赤狐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吃两口剩饭了。
YouTube视频截图3
虽然城市是为人设计和建成的，但却是其他生物和人类共存的空间。人类的决策会影响着我们生活着的空间，以及生活在这个空间的所有生物。毕竟人也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也会与生态系统的其他生物和环境互相影响。对制定城市规划和政策的机构来说，是时候把一部分目光投向与我们共存的野生动物们了。
（作者程克寒系城市规划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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