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不答,只静默阖上眼,停下敲击木鱼的动作。幽暗的室内,忽有一缕风穿过佛堂,引四周八方烛光次第点亮。骤然明亮的佛堂中央,一柄缠绕念珠的如雪刀剑反射出极为温润明秀的光晕。
“那个孩子,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照顾好自己。”早已习以为常了这副待客方式,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施施然拂袖而席。“她”重新换了身男子服饰,一张艳冠平安京的容颜卸净厚重妆容,改头换面之后竟没人会想过将其与宫中那位盛宠至极的宠妃联系到一起。
啊……也不是没有人怀疑。果然,是你的孩子呢,葛叶。换回男装的大妖以扇掩面,忆起当日在宫中遇见的白发青年,半是开心半是遗憾地感慨。
佛堂外牛车轱辘转动的闷沉声响渐行渐远,僧人微微抬头仰望正上方悲悯天人的佛像,闭目敛神的模样竟与这佛像如出一致,却比之更冷更寂然。
“世间皆苦,缓解痛苦之法即是信仰,亦是僧人的职责。”葱白指尖拂过罗盘,僧人缓缓站起身,墨色念珠自袖口内滑落至手腕处,正巧落到其腰间黑雾缭绕的刀柄之上。
“我会亲自将他引领回正确的道路。”
关了整夜的大门被打开,等待许久的一股穿堂风轻易登堂入室,肆意吹晃烛火、碰撞数珠,摇曳了一地的残言碎语。
大妖垂眸凝望手底下的霜白刀剑,隐于半边阴影的面庞叫人无法看不透底下一丝一毫情绪。
“还真是和以前一样的狂妄。你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他轻声说,墙壁九尾黑影随摇晃烛光一闪而逝,恍若错觉。
山上——
“我先去采点草药,水和填肚的食物我都弄好,就摆在你手边,一定要记得吃。”般若不厌其烦地在田中耳边提醒道,弄得睡意朦胧的田中也多多少少能听进去一点。
“嗯……”田中拖着长长的小奶音应道,眼睛死活睁不开一条缝隙。
田中话虽这么应,般若到底还是不放心地等了会儿。果不其然,怀里的呼吸很快又变得清浅平缓,显然陷入了甜美梦乡。
“啊拉,又睡着了吗?人类小孩明明不都是很喜欢四处乱跑的吗?”
他无奈而纵容地帮田中盖好被子,防止小孩翻身时着凉感冒,便背好篓子,如以往一样到外头采药。
山林里,葱葱郁郁枝叶缠成一张大网,兜住炽烈盛阳。般若拿着镰刀弯下腰沿路找寻潜藏在草丛中的各类药材,不知不觉间到了半山腰处。直到稍显刺眼的阳光没了树叶遮挡照进瞳孔,他这才停下动作,意识到自己是时候该休息一下。
这样想着,脚边正好有一块可供休息的大石头,因而他索性抱着篓子坐在上面,一根根数着今天的收获。
山风依旧在四周静谧流淌,树叶之间的摩挲沙沙奏鸣,般若一边观察着附近的景象,一边拨弄手里的草药。
——可渐渐地,像是察觉到某个危险早已潜伏在侧,他不自觉地捏紧草药的枝干,手心也蒙上了一层薄汗。内心那越发强烈的不协调感正紧锣密鼓地敲打神经,叫他猛地从悠闲的幻境中惊醒。
按理说,这山头不算大,住着不止他一只妖怪,他们各自拥有自己的地盘,脾气大多温顺平和,而且这里也没有特别强大的妖怪在这里占山为王,因此般若平时才敢在这座山头各处走动,遇到一些混得好的妖怪平时甚至还能打上几声招呼。
但今天最不对劲的一点就是他在采草药的过程竟然没有遇到过一只妖怪,就连那种刚生出神智没多久的小妖怪都看不见。要是换在平常,从山上走到半山腰,怎么说都能碰到一两只。
想到这,他不由弓起脊背,将锋利的镰刀压低在身侧,摆出随时都能进行战斗的姿态,一双眼警惕地扫过四周。
“铃、铃、铃……”就在般若摆好姿态的下一秒,仿佛是心有灵犀的回应一般,金属撞击之音自前方幽幽袭来,在今日空荡安静的树林里显得异常明晰而诡异。
他认得这声音,那是僧人出游时所随身携带的锡杖。
一个念头于电光石火间闪过,他缓缓伏低身体,屏住呼吸,不敢将注意力分散丝毫。
锡杖的声响逐渐逼近,一个模糊人影终于现出他完整的轮廓。
他戴着一顶斗笠,柱着一把锡杖,身上披着一件褐色袈裟,在这林间闲庭信步,纤长手指不时拂过身边的野花,姿态是与周遭这诡秘气氛格格不入的淡然与磊落,似乎只是恰巧来此地游玩的旅客。
可当般若看到对方脸庞的第一眼,当对方漆黑如墨的双眸同样精准捕捉到他的存在之时,他便难以克制全身剧烈的痉挛,差一点,连手中的刀柄都无法握紧。
这张脸……这张脸!
他颤抖着捂住额头,被捏碎的草药汁液涂了满脸,多少唤回些许因过分骇然而丢失的理智,然而心底的滔天巨浪却是层层推叠,几乎要将他整个淹没。
到这时,还不明白自己早已是对方的瓮中之鳖就实在是过于愚蠢了。
‘田中!’
快回去!一定要回去找他!
焦虑与恐慌把他给逼到悬崖边缘,可一双手稳稳地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在这份随时被杀与跌落的恐惧之中来回交替。
“想回去找他。”一道冷淡而笃定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金属环扣铃的一声脆鸣,几乎将他的耳膜彻底震碎。
危险临近之下,他本能地往后挥出镰刀,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刀锋在对方脸颊一厘米处猛地停住,他颤抖着手,对那张近在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脸失神了刹那,手里的刀刃竟无论如何都难以划下。
“所以说,战斗的时候可别发呆。”轻易扭过般若手腕,一个手刀将其镰刀打落在地,他一边不带丝毫情绪地提醒,紧接着一个快有力的膝踢准确命中般若薄弱的腹部,令他立即承受不住地呕出一滩血液。
“咳,咳,咳——”被冰冷的锡杖牢牢抵在脖颈,般若剧烈咳嗽着,垂下的眼角小心翼翼地搜寻着方才掉落的镰刀。
该死的,大意了。他忍不住在心底懊恼地咒骂。
“看来你们关系不错。”这名不请自来的僧人不曾错漏般若失神的缘由,他口吻平淡地陈诉,锡杖的力道却随话音落下又加重了几分,“果然是因为我这张脸吗?”
被逼迫着抬起下巴,般若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对方的模样——黑发雪肤,面容清秀,还有那一双仿佛永远也睡不醒的半阖黑眸,赫然就是田中成年版的模样,也无怪乎这一段时间与田中朝夕相对的自己会在先前的一瞬间不忍下手。
像,真的太像了。
再一次近距离直面这张脸,般若的心底不禁再度泛起些许涟漪,毕竟他不是不曾幻想过,也许直到田中走完作为人类的一生,他也依旧陪伴在他身边。
可脖子处冰冷的触觉如此清楚地告知他的弱小无力,轻而易举地把他所有对未来的美好幻想都踩得支离破碎。
太过柔弱的手掌注定护不住手心里的绝世珍宝。
如果可以比这个人还要强大,比世界上任何生物都要强大,是不是就没人能从我这里抢走任何东西?
然而现在明白,又有什么用呢?他悄然握紧拳头,眼底一片颓唐。
在对方冰冷的注视下,在现今屈辱的处境中,在对田中安危的担忧之下,这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死死咬紧牙关,以沉默来进行无声的对抗,甚至于迎接随时都有可能降临的死亡。
“你以为我会杀了你?”见般若开始沉默不语,对方满是不屑地轻哼一声,“反正你不说我也会找到他。还记得你们前几天去祭典时的面具吗?”
面具?那个人类小孩?
‘不是我吹牛哦,我父亲的手艺是这附近最出名的,就连一些京都的贵族都喜欢找我父亲做面具。’
‘怎么样?怎么样?要不要来逛一下?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哦。’
‘送给你了,要好好保管哦。下次来找我,我一定能做出更好的面具。’
长街上,小孩戴着那张红纹白底的狐狸面具静默回首,般若伸出手,抓住的却是缕缕轻烟。它们升腾着自指缝间飘散,将满世界缤纷颜色一并带走,不露一点儿留恋,决然的、美丽的,一如当日盛放的花火。
那一瞬间,浓郁的恨意忽而喷涌而出,使他浑身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恨面前这高高在上、掌控了一切的僧人;恨那天带他们去面具摊的人类男孩;更狠曾一心向往人类世界的自己。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戴着狐狸面具的小男孩掷地有声地在他面前宣告,嘴角勾起嘲弄的笑意,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返还。
‘田中。’他一遍遍复述着这个名字,心底涌起了比方才濒临死亡还要更为深厚的绝望。
与此同时,站在对面平静地注视着般若现今狼狈不堪的模样,僧人却像是忽然失了兴致,恢复成初见时无欲欲求的冷淡姿态。
“我在跟你浪费些什么时间。”他低喃道。一只葫芦从他袖子里飞出,拔了木塞子的葫芦口对准般若,将般若整个吸进这只小小的葫芦里。
“有些事情,得让你亲眼看着,才会死心罢。”
山洞口——
“您该回去了。”一张宛若白玉雕琢而成的手掌在田中面前摊开,这位不速之客稍显无奈宠溺地劝导,他似乎十分自信田中绝对不会拒绝他的提议,“外面并非久居之地。”
对此的回应不过是略微挑起半截眼皮,将目光移到其腰间那柄黑雾缭绕的刀剑。田中安静地站在原地,拨弄手中狐狸面具,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唯有无焦距的瞳孔稍稍显露他此刻的漫不经心。
果然还是被找到了啊……不过意外地比估计的时间要长……
……般若恐怕也早被发现了吧。
半晌,他轻轻叹息,终究是启唇向对方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我还没和般若道别。”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对方却是迅速听懂并陷入沉默。
“数珠丸。”见其沉默不语,田中再接再厉地唤着其名字。不出所料,被小孩用软乎乎童音认真喊着姓名,这位名为数珠丸的僧人的眉目快速掠过一丝挣扎。
可惜仅凭这点挣扎到底动摇不了他的决心,意识到这个事实,田中的眼底不禁溢出几分遗憾的情绪。那个敏感又心软的般若……以后怕是很难再见了吧。
“道别不过徒增感伤。”数珠丸的手掌至始至终伸在原位,他低声劝慰,浅淡眉目在面对田中时才会稍显柔和生动,似乎是真心的在为田中着想。
可实际上,他连选择的余地都不曾给予过。
田中垂眸凝望数珠丸递过来的手掌,瞳光细微闪烁。恐怕任谁也想不到,那从指尖到掌心无不精致完美,天生就适合风雅之事的手掌,曾毫不留情地拔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割出一道浅浅血痕。
而现在,他再度站在自己面前,依旧是最初风光霁月、凛然圣洁的模样,仿佛先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呼……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难懂……’
太过于明白对面刀剑的固执,田中还是顺从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把脑袋顺从靠在数珠丸并不算宽厚的肩膀上。
熟悉的淡淡莲香萦绕鼻尖,他微微收拢手指,指腹所感受到的是丝绸特有的滑凉质感,不见一丝颗粒的粗糙。
风景悉数往后倒退,被数珠丸抱着往山下走去,眼见山洞口随距离一点点拉大,慢慢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田中嗫喏嘴唇,却终是吐不出一个字眼。
——
“这个葫芦再过十个时辰就会自动解除封印,你,好自为之吧。”在背离数珠丸和田中离开的方向遥望,黑发褐衣的僧人按下斗笠,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少倾,这方杂乱草丛间,就只剩一个葫芦孤零零地陷在泥里,被大半树荫遮盖。
红皮肤的丑陋妖怪缩在葫芦里,自虐地重复着方才透过葫芦内壁所看见的全部画面。
他讨厌那个男人俊美秀丽的容颜;讨厌他指节分明的大手;讨厌他精致华美的衣袍;讨厌他对田中亲昵自然的态度,对方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令他厌恶烦躁。厌恶到……他难以自抑地为之自卑怯懦。
仿佛世间所有美好风月都毫不吝啬地堆砌在男人身上,所以他可以站在他小心翼翼守护的珍宝身边而毫不违和,甚至还可以得到世人满载欢欣的祝福。如此鲜明的,与畸形丑陋的自己形成巨大对比。
“假如我可以变成‘人类’,该有多好?”他极轻极轻地呢喃着,一只手包住了头顶的尖角,假装那里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他们是不是就会允许我站在你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