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
侯畅
正午时分，蝉鸣鼎沸，和着喧闹声的空气使人格外压抑，简直不能呼吸。
这个时间还在外面游荡的人不多，林静恒是其中之一。
林静恒，某不知名高中某不知名学生，一个总感觉自己一无是处的人，他曾尝试过端坐在镜子跟前审量自己一整天，仍是挑不出一星半点的过人之处。
中等的身材，中等的相貌，中等的成绩，劣等的人际和家世，还有劣等的交流能力。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平时从夜摊淘来的生活必需用具，又或是在此起彼伏的蝉声中买到的不新鲜的菜，是老天爷手一抖时造出的一个残次品。
陆必行，和林静恒完全是反着长的，各方面都上上等，属于走到哪里人们的惊叹声就是也到哪里的那种人，连头发丝都闪着金光。
这样的人，林静恒连多看两眼都觉得奢侈，更别提其他，依他略带怯懦的性格来看，他连主动招手说个“hello”的勇气都没有，陆必行又怎么会越过自己的万丈光芒看到渺小的他？两个人准保是一辈子说不了几句话。
然而，命运是个爱玩急转弯的赛车手，从没有什么事说得准。
一日正午，林静恒提着软巴巴的黄瓜和蔫兮兮的生菜在大路上努力寻找树阴行走，一抬头，是陆必行。
陆必行应该也看到了他，略带些慌张的样子，手抬起一点儿又放下
林静恒赶忙低下头，向另一边走去，想绕过陆必行离开。
树阴外烈烈的阳光灼得林静恒眉头直皱，他听到了陆必行的话。
“你好啊，我没记错，林静恒是吧，我叫陆必行。”
惊讶与慌乱中抬起头，少年的笑容同八月正午的阳光一样耀眼，鬼使神差的，这笑容使林静恒大胆起来。
“必定能行的必行吗？”
用略带善意调侃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以后，林静恒自己都吃一惊，瞬间不好意思起来，满脸通红，不提菜的右手来回绞着已洗到微微泛黄的衣角。
“必须得行的必行。”陆必行倒是很自然。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林静恒微笑，陆必行大笑，爽朗的笑声将蝉鸣死死地压在下面。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第一批正中少年闯入了角落里少年的世界，在其他人不太和谐的目光中，很和谐地朝夕相处。
陆必行为人很好，他会在其他人都回家后留在教室陪林静恒学习，从来不会失去耐心。会运用驳论技巧去路边摊帮林静恒砍价，从来不会觉得丢人或者不好意思，会骑着自行车跟林静恒去探望瘫痪的林奶奶，从来不会说累。
他会很多很多，最最重要的是，他很会照顾别人的尊严。
“阿恒，这周末有个什么文学大能的讲座，我妈给我买了票，非逼我去看，还要记笔记，这我哪儿能行啊这个，我又托人弄到了一张票，靠你了哈，好不好嘛？”
“哎，阿恒，你怎么有点儿弓腰啊，直起来，和我一样，挺胸抬头走正步。”
“阿恒，阿恒，来，咱俩来拍张照，啧啧，我可真帅，回头把照片洗出来挂奶奶床头好不好，让奶奶天天看见我，想着我，你可就要失宠了，嘿嘿。”
林静恒很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夜间，在天台上，陆必行举着雪碧，那义薄云天的架势让人以为他拿的是一坛烈酒。
他揽着林静恒的肩，目光如炬。
“阿恒，你想读哪所大学？”
“不知道呢”
“大点声——”
“不知道——”
“哈哈哈------”两个人的笑声混在一起，响彻夜幕。笑过后，陆必行忽然认真起来。
“哪所大学都好，但是，我要说，一定要学摄影，你，你就学中文，学成之后，咱俩一起环游世界，我拍咱俩，你写咱俩。一路走过去，到最美的地方停下，开个咱俩的摄影展，想想就畅快。”
“那要是没钱了呢？”
“我唱歌，你跳舞，要饭呗！”
这是第一个把林静恒计划进未来的人。
时间一走就走老远，这时候的林静恒还穿着那件泛黄的衬衫，但是很爱笑，也爱挺胸抬头走着正步去买菜，再站在镜子前头审度自己，除了一切的中等、劣等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和笑容一起闪动这的自信。
光芒万丈，陆必行走进他的世界，仿佛一瞬就点亮了一切。
领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他收到陆必行的一封信。信上是这样：
“阿恒，毕业了，明天就是尘埃落定的日子，你怕吗？
我怕，我怕你恨我，
对，我没学摄影，你选了中文系，我知道，但没办法，我只能选金融，我爸我妈都认为是这样，看，多可笑，无论面上怎样，我骨子里总带着对他们的一种讨好。
你知道吗，阿恒，我真羡慕你。
学习成绩不差，长相也不坏，更重要的是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有疼你爱你的父母、奶奶。
我呢，我也很好，看起来好，别人都说好，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校外的我是如何如何丑陋、狼狈、如何如何可怕可笑。
认识你的那一段时间，正好是我父母闹离婚的时候，每天家里都有不同的声音，他们抢厂子、车子、房子，独独不抢孩子，我戴着耳机在屋里做题，越做越暴躁。
你就像一盏灯，是我在无尽黑暗中可以寻到的唯一一丝光明，你天真善良，质朴可爱，胜过世间一切的美好，世界这么大，不要我的，上杆子的，都那么那么多，只有你真心对我。
谢谢你，阿恒，在这虚伪的世界里，你教会了我如何卸下面具使用真心。
不认识你的时候，你总在角落里学习，偶尔会向窗外望望，安静又干净，美好如斯，有时候你会抬头看我一眼，但大部分不在意我，我知道，你有你的一方净土。而那时候的我，带着对这世界的巨大质疑，日益乖张暴戾，在喧嚣声中疯狂粉饰自己，白天是人人夸赞的天才，少年，夜晚却常常要靠服药才能入眠。
对比之下，我就像是女娲失手捏出的一个残次品。
我记得在那年冬季的天台上，我带着小心翼翼的眼神用随随便便的语气试探你，你还傻乎乎地问我，没钱了怎么办？别人说这话我一定觉得是推脱糊弄，但是你不是别人，你不一样。
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愿意将我收纳到未来的人。
阿恒，谢谢你，对不起。
望你平安喜乐。
陆必行
Xxx年xxx月xxx日笔
一排排龙飞凤舞的字通读下来，林静恒模糊了双眼，记忆中那个浑身上下飞扬着流云般青春意气的少年，无论如何也不该和他一样自称为“残次品”
又或许，我们都是造物主放养在这一方土地上的残次品，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完美，所以才需要不断摸索碎片去填补自己。才需要进行各种方式的学习。幸运的是，还会有同样不完美的另一半，同舟共济，风雨兼程，一起成长，哪怕最后还是不完美，至少也会成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生本荒芜，那就野蛮生长。
无论是是总觉的自己不行的林静恒，还是一直说自己很行的陆必行，都不要受困于野有蔓草，而忘了还存在野有荆棘。